导读:这是一段六十年前的往事,但回忆起来,依旧鲜明如初。它与我的初恋密切相关,而初恋是永远不会褪色的。 我终于走到了树林的尽头,然而,那里并没有路 屠格涅夫《猎人笔记》之
我们从哈尔滨出发,在上海换乘马来亚的轮船,到达婆罗洲换乘澳大利亚轮船。经过二十多天的颠簸摇晃,越过炎热的赤道,最后终于停靠澳大利亚北部海岸的达尔温港。现在暂住在达尔温市的移民收容所内。
达尔温属于澳大利亚联邦的北领地,是整个澳洲距离欧亚大陆最近的地方,北领地是全澳洲唯一留给当地原住民的保留地。这一带是平原低地,到处是沼泽,有很多无人区。
这里是热带气候,现在仍在雨季中。天气闷热潮湿,无论是港口、街市,还是野外,到处是吸血的蚊虫飞舞,还有许多毒蚂蚁、毒蚱蜢、毒蜥蜴,一切生命在这里想要生存,都是十分艰难的。这使我们想到哈尔滨的菅草岭,与这里相比,菅草岭四季分明,牧草丰美,是那么安全,那么静谧,就像美丽的伊甸园一样。
尽管艰难,可这里的人们还是生存下来,养了许多牛羊。这些牛羊多数在达尔温港被赶进海船,活着出口到亚洲。还有在哈尔滨常见的“澳毛”羊毛线,是在这里装船,运到中国的。
现在,达尔温当局已根据我们的要求,在距离港口五十公里以外的地方,分给我们一块湿地做牧场。我们二人将在澳洲北海岸,开辟一座新的奶牛场。
谢苗决心把这块牧场,仍旧命名为菅草岭牧场,尽管据说那里只是一片布满沼泽的低地,根本没有什么“岭”。但不管怎样,我们希望,这里能给我们一个如同菅草岭一样充满爱和温情的家。
谢谢卡秋霞和她的爸爸,这只欧米茄星座表,大概是我们在新的菅草岭牧场,唯一的与外面文明世界的联系了。在这只表里,有内指南针,它能帮我们不少忙,避免我们在荒野上迷路。卡秋霞,向你的爸爸,转达我们的谢忱吧。
明天,我们就要离开移民收容所,离开达尔温小城,出发到那块从未有过人烟的地方。那里交通闭塞,恐怕不能通信,因此动身前给你们写了这封信。
愿上帝保佑你们和我们,保佑一切人,平安顺利!
爱你们的
薇拉谢苗
信读完了,可我的目光,还久久地停留在信纸上。薇拉写的那些漂亮的俄文字句,在我的失去焦点的注视下,似乎变成了菅草岭上那一片片白菅草的花穗,在飘飞,在抖动……
薇拉奶奶和谢苗爷爷到澳洲去了,这使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。
有一次,木木对我说:“卡秋霞,妈妈说,让你有空多到我家去去。她说,很想多与你待在一起。我想,可能你会让她想起她小的时候,缓解缓解对谢苗、薇拉的思念吧。”
“柳嘉大婶怎么样?最近她身体好吗?”
“不是很好。她一直很压抑。感觉浑身无力,叫她去医院,她又不肯去。”
“可能是这次父母移民,对她的打击太重了。”
“是啊。我知道,在妈妈的心里,她一直对两位老人,抱有很深的歉疚之情。虽然与两位老人同地同城居住,但平日很少去探望,更别说尽心照料了。”
“那为什么呢?是你父亲不喜欢吗?”
“不。父亲是很尊敬两位老人的。”
“是家务太重,无暇旁顾吗?”
“有这个原因。但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个。”
“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”
“卡秋霞,我觉得,对于一个人来说,心中的障碍,远比现实的障碍,更难超越啊!我的妈妈,她是夹在俄罗斯与中国两种文化之间的人,用一句我们焊接的术语,她正处在两个种族、两种文化的焊缝中。而焊缝所承担的压力,总是要比其他部位大得多。”
“木木,我来哈尔滨这么久了,接触了不少老俄罗斯人,体验到了他们不少的喜怒哀乐,可对他们的总体情况,还很模糊。给我说说吧。”
“是啊,眼看哈尔滨俄罗斯人的历史就在你我眼前终结了,有些事真值得好好回顾一下啊。假如我把哈尔滨的俄罗斯人分分类的话,也许可以大致分成三类。谢苗薇拉代表一类,他们是忠于俄罗斯文化的老白俄一代。你和你爸爸代表另一类,你们是苏联人,身上有着强大苏联的影子。而妈妈和我是第三类,是努力融人中华文化,把自己作为中国人的俄罗斯后裔。”
“木木,你观察得很细致啊。”
“身为其中一分子,你不看也得看,不想也得想。作为哈尔滨俄罗斯血统人群的第三类,就是加入中国籍,成为中国人的妈妈和我这样的人。这类人数量不多,但分散在中国人中,语言啊,饮食啊,习惯啊,都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别了,只有白色的皮肤还是原样。在与爸爸结婚,搬到市内后,为了不让我被人们视为另类,也为了爸爸在单位不会因为有一个白俄老婆受到牵连,她下了最大的决心,断然放弃了东正教信仰,改穿中式服装,吃中餐,做中餐,很少说母语……”
“唉,这对一个女人来说,该是多么艰难啊!”
“但我的妈妈做到了!她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标准的中国家庭主妇。在外人看来,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,只有我知道,为了做到这一切,妈妈忍受了多少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艰辛。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,南岗中心地的尼古拉大教堂,每到礼拜日,上午十点,都会响起钟声。那钟声缓慢、悠扬,非常响亮,可以传遍整个哈尔滨城。我多少次看到,每当钟声响起,妈妈都会停住手中的活计,直起腰,望着空中发呆。有的时候,她会不自觉地在胸前画十字,一旦自己发觉,又会立即停下来。也有的时候,我会看到,一行行泪珠,从她眼中滚落。那时我小,不懂事,会拉住妈妈的手,问她为什么流泪,她就用手背拭去泪水,只说她想念谢苗和薇拉,还会问我,有一天她不在我面前了,会不会想念她……”
“多么可爱的妈妈!她承受的太多了,也付出的太多了!”
我觉得自己的心,与柳嘉靠得更近了。
“也许,这就是薇拉奶奶临行时,说妈妈过的日子,不真实,不是依自己本性生活的原因吧……”
以后的日子,只要学校有空,我总会到木木家看望柳嘉大婶。
一个星期天上午,我和木木一起回到他家。
柳嘉正在擦地板。
“柳嘉大婶,您歇会儿,让我来擦。”
“哪能让你擦呢,你是客人。”
“不,把我看作您的女儿吧。我知道,有两样活儿,最累人——做中国饭,擦俄国地板。中国饭,做起来没完没了,恨不得把每一样东西,都做得谁也认不出才罢休。俄国地板呢,擦起来无尽无休,不把每一条地板缝都剔干净不算完。难为人的事儿,都叫大婶您摊上啦!”
柳嘉被我逗笑了,对木木说:“这孩子,什么难事,叫她这么一说,都变轻松了。”
我对自己的承诺很认真,我把布拉吉裙摆系在腰间,挽起衣袖,起劲地擦地板。
要说俄国式擦地板,真的是不轻松,不光里里外外要擦三遍,擦得明光锃亮,最要命的是,不准使用木拖把,要用毛巾,跪在地上,一点一点地擦。遇到桌底床下这类地方,不能马虎放过,一定要俯身钻到下面去,一点点全擦到。
据说这是为了保护地板不被拖坏。但后来,我慢慢体会到,这种习惯不仅仅是由于俄罗斯人酷爱洁净,其实这也是古老俄罗斯贵族生活的一种独特遗存。
从前,在贵族的城堡庄园,有许多仆人,当然有专司擦洗地板的人。他们或她们,一辈子只干这一件事,自然干到了极致。人们也习惯了地板的超洁净。以后,帝国不存在了,公爵子爵消失了,但城堡庄同建筑还在,家家户户地板还在,于是,拼命擦地板的习俗就流传下来。只是,擦地板的人变了,不再是农奴仆妇,而改成了每家每户的家庭主妇。在莫斯科,母亲去世后,这活儿我常干,也没少为此苦恼。来到中国,住进专家楼,我虽然还是照顾着爸爸饮食起居,可清理房间,打扫卫生,特别是擦地板这累活,就有专家楼服务员来做,不用我管了。说是累活儿,但干惯了,老也不干,有时候竟会莫名其妙地有点怀念之情哩。这回在木木家,能替柳嘉分担一点劳累,我很快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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