导读:这是一段六十年前的往事,但回忆起来,依旧鲜明如初。它与我的初恋密切相关,而初恋是永远不会褪色的。 我终于走到了树林的尽头,然而,那里并没有路 屠格涅夫《猎人笔记》之
“没有。他仍旧反对我们的来往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
这时已经快要中午了,天还在飘着细雪。轻盈的雪花,慢慢地打着旋儿,从灰蒙蒙的天空向下飘落,把人们摆放在摊上的东西罩上了一层薄纱。街上静静的,来看货的人稀稀落落,更少有人驻足问价了。
意外地,一个穿着铁路棉大衣的人来到我俩摊前——
“妈妈,这么冷,你怎么到这儿来啦!”
我定睛一看,果然是柳嘉大婶。
“我那老爸老妈,惦记你们,非要前来。我好不容易劝住。正好给你们带点饭来,是你薇拉奶奶做的俄餐,奶汁烤鱼,面包,你们吃吧。”
我和木木一边吃饭,一边与柳嘉大婶聊着。看去柳嘉大婶很憔悴,人也没有精神。
也许木木与爸爸的矛盾,给她的压力太大,又加谢苗夫妇就要离她远去,她的精神当然是十分抑郁。
等我俩吃完饭,柳嘉大婶收起饭盒,转身走了。
“唉,妈妈太可怜。几乎所有的亲人都要离她远去啦……”
我无言以对,只看着柳嘉大婶的身影消失在细雪中。
第一天就在这细雪与传说中度过了,我们一件东西也没卖出去。
以后几天,情况差不多。
到了第七天,送饭来的,不再是柳嘉大婶,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亲自送饭过来,然后就坐在摊后,帮我俩卖起货来。
“谢苗爷爷,柳嘉大婶怎么没来?”
我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。
“柳嘉不舒服。她这些天身体就不好。”
薇拉奶奶替谢苗做了回答。
木木听到这句话,马上关切地追问:“妈妈病了吗?严重吗?”
“没什么,休息几天,就会没事的。”
我盼着见到谢苗有好几天了,就转移话题,提出了自己的疑问。
“谢苗爷爷,你听说过亚历山德拉皇后王冠的事吗?”
谢苗爷爷摇摇头。
我趁机把听来的故事说给两位老人。
谢苗听后,沉思了许久,见我和木木正认真地等待下文,才说:“我不知道这件事。哥萨克有许多支。你说的是第聂伯河哥萨克,我呢,是伏尔加哥萨克,相互没什么来往……”
这时,薇拉奶奶摆摆手,说道:“孩子们,别跟着那些人瞎想了。依我看呐,亚历山德拉皇后王冠,即使当年确实在这里,现在也早就不在人世间了。它已经化成了千百盏六角街灯的灯罩,就那么天天摆在我们面前,却谁也认不出来呀。”
“这可能吗?”
木木惶惑不解地问。
“孩子,当现实已经到了尽头,就给自己一点想象吧。你没看到,那六角街灯一亮,就会闪出金色的光芒,说不定,那就是‘北方之光’钻石的光啊。”
这时,天又开始下雪,小街上除了卖货的老俄罗斯人,波兰人,犹太人,几乎没什么顾客。
这时,一个来卖欧式手摇风琴的俄罗斯老汉,慢慢地摇动了手柄,奏起了俄罗斯古老民歌《三套车》。乐声缓慢而忧伤,像一个年迈老人在呜咽。
手摇琴乐曲还没有奏到一段,不远处,另一个人站起身,拉响了俄式军旅手风琴,那琴风箱比一般手风琴要小,没有琴键,只用贝斯钮弹奏,高音部很响亮。有了它,乐曲变得高亢起来。
《三套车》乐曲回响着,我仿佛觉得眼前两边摊床中间的小街上那平展展铺开的雪地,就是歌中的冰河,而所有坐在摊后雪地里的人们,就是歌中那忧伤的赶车人。
大概不少人与我有同样的感觉,那些钢琴师掀开琴盖弹奏起来,小提琴手拉响了琴弦,最后连铜管乐器也加入进来,长号、小号、巴力咚,还有萨克斯、定音鼓。一点点地,整个小街,汇合成了一支庞大的乐队,原来呜咽般的乐声,变成了震人心魄的交响乐。
就在乐曲进行三遍,重新开始时,原本坐在我身边的谢苗爷爷突然站起身,挺直胸脯,用他那粗豪而带几分沙哑的嗓音,大声地唱了起来。
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,
冰河上跑着三套车。
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,
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。
你看吧,这匹可怜的老马,
它跟我走遍天涯。
可恨那主人要把它卖了去.
今后苦难在等着它……
不知何时,薇拉奶奶也站起来,紧贴着谢苗爷爷,高声地歌唱着。一段歌还没有结束,小街上几乎所有的人,甚至那些俄罗斯族以外的人,也都加入进来。
乐声、歌声震得飘落的细雪,似乎都在“簌簌”作响,天上的灰云,似乎也裂开了几道缝隙,现出几许光亮。
大概那天的交响合唱感动了路人,旧货摊场的最后三天,许多人来到这哈尔滨的阿尔巴特街。一些大件货物,像家具、钢琴,还有各种乐器、饰物、餐具这些东西,差不多都以最低的价格卖出去了,而那些圣像、绘画、俄文古籍,到最后也没能脱手,其最终去向就不得而知了。至于那两个哥萨克人谈到的亚历山德拉王冠,当然了无踪影。我们的货物,在谢苗的主张下,也半送半卖地处理完了。
那一年的整个冬天,还有第二年的早春,一场浩大的外侨迁出行动,默默地但持续不断地进行。与中国那些年发生的所有事情完全不同,这场大迁移,一直是悄悄展开的,没有激动人心的口号,没有到处张挂通红的标语横幅,甚至没有在报纸、广播中发布消息。但几个月中,数千外侨,却的的确确离开了哈尔滨,就此再无音讯。有的街区,一整条街,一整条街地空了出来。那些往日里人来人往的欧式住宅,变得空旷冷寂,再无人烟。
大概外迁的人家太多,那时的交通工具有限,几千人不可能一下子全走。于是,安排分批出发。谢苗一家,在木木父母家等了大约有一个月,终于等到了起程的日子。那一次集体外迁的大约有一百户俄罗斯人家,五六百人,全是迁往澳大利亚的。他们俩将和其他离哈的侨民一道,乘南下的火车,去往上海,再从上海乘海轮远赴澳大利亚。
在此之前,木木与我商量,想趁这个机会,回家团聚,缓和与父亲的关系。
“那好。我陪你一块儿回家,我也想送送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,再说爸爸还有事要我办呢。”
到了谢苗夫妇动身那天,下午二时多。我和木木推开了他的家门。
“孩子们,你们回来了,正好,柳嘉一定要让我们吃顿饺子再走。看,包饺子多么复杂哟。我们帮不上忙,只看明远和柳嘉忙乎喽。你俩正好是帮手。”
薇拉奶奶见了我们,立即落落大方地招呼。显然,她很了解家中发生的事情,有意从一开始就创造出一种亲切融和的气氛。我当时就想,薇拉的确是上层社会沙龙最佳女主人的材料,可惜她一生都没有得到施展这种特殊秉赋的机会。
木木这时趁着薇拉奶奶的话风,迈出了关键而又艰难的一步。
“爸爸,妈妈,我回来了。
“嗯。”秦明远生硬地哼了一声,连头也没抬,只顾用小擀面杖擀饺子皮。
“来,孩子们,洗洗手,拉个小凳,坐下来,包饺子吧。”
柳嘉大婶的双手沾满面粉,便扬扬头,给我们安排了活计。
等我们准备就绪,开始干活,一直站得老远的谢苗,走近来,大声地说:“哎,柳嘉,干吗非得吃这东西,又热又滑,切又切不开,叉又叉不住,太费劲啦。”
“那也得吃。没听说吗,上车的饺子,下车的面,为的是老远的行程,一路侥幸。”
“唉,中国人这一套啊,你也忒信实啦!”
老谢苗叹口气。
饺子包好了,一家人团团围坐在椭圆拉桌旁,只有我算个外人。不过,我看得出他们早已不把我当外人看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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