导读:这是一段六十年前的往事,但回忆起来,依旧鲜明如初。它与我的初恋密切相关,而初恋是永远不会褪色的。 我终于走到了树林的尽头,然而,那里并没有路 屠格涅夫《猎人笔记》之
远远地,我望见了牧场那间米黄色小屋。小屋外,井旁那根高高的挂着黑色橡皮桶的木杆不见了,这顿时使牧场变得有点凄凉。
放眼向岭上望去,只见前坡全被积雪盖住,一点草尖都看不见,后坡的雪更深,但高高的羊草衰颓断折,仍立在雪面之上。显然自入冬以来,没有人收割贮藏。只有岭脊上那一带白菅草,仍倔强地挺立在寒风中。草尖的团团白穗,随风抖动,恍如无数乞求和平宽容的小白旗,在无望地飘舞。
我用目光寻遍牧场,找不到奶牛的踪影。
来到小屋前,只见屋门紧闭,没有烟火气息。
“啪啪”,木木拍了两下房门,使劲拉开,我们没用招呼就进入屋中。
屋内一片狼藉,破破烂烂丢得满地。
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在破烂堆中翻动着什么。
“谢苗爷爷,薇拉奶奶,你们好!”
我用假装出的轻松口气打着招呼。
“好,好。孩子们,你们来啦!快坐吧。”薇拉奶奶应承着。
“老太婆,这个样儿,让孩子们坐在哪儿呀!”
“没关系,没关系,我们是来帮你们干活的。用不着坐的。”
“牧场也废啦,奶牛也卖啦,没什么活可干啦。”
“那你们这是……”
“要坐火车,又要乘海轮,带不了许多行李。我们正挑挑拣拣,把行李减到最少。’
“那其余的东西呢?”
“能卖的卖,不能卖的,只好丢掉啦……唉,虽说穷,可毕竟三十几年的家了,零零碎碎还是不少的。看着还是舍不得啊。”
薇拉奶奶说着,撩起围裙擦眼泪。
“小心你的眼睛。到那南天边儿,还得靠着它呢。孩子们,既然来了,就一块儿干吧。同样的东西,归在一起,让我看一下,决定怎么处理吧。”
我和木木分别找块木墩坐下来,帮忙分拣。
“谢苗爷爷,好好的,为什么突然要迁走呢?”
我一边干活,一边提出疑问。
“孩子,有许多事,是身不由己的呀。我从十九岁来哈尔滨,二十岁定居菅草岭,以为这把老骨头,死后也就埋在这菅草岭了。但是,自从苏联红军进入哈尔滨,这里的情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先是中东铁路划归了中国,以后又公私合营,我们这些老俄罗斯人,多数依靠中东铁路为生,剩下依赖自己私家的小生意过活,像开个汽车修理行啊,开间小杂货铺啊,小裁缝店啊。一说公私合营,都没法再办啦。就说这菅草岭牧场吧,中国人很少有人习惯喝鲜牛奶,在我这儿订奶的,都是些老俄罗斯人家。中东铁路的人失业,就没什么人来订奶啦。不久前,中国政府的人来说,哈尔滨锅炉厂厂房就要完工,下一步要建职工住宅,征用营草岭土地。我们就是想留下来,也要迁走。反正怎样都是迁,不如跟随大家移民走吧。”
“这一次有许多人家迁走吗?”
“很多。不光俄罗斯人,还有波兰人,德国犹太人,格鲁吉亚人,塞尔维亚人,好多不同国籍,不同种族的人,听说有一千多户,五千多人。”
木木替谢苗做了回答。
“以前有过这种大批的迁移吗?”
“当然有。这次,很可能是哈尔滨外侨,最后一次集体外迁了。我在哈工大图书馆查了资料,一九三四年,哈尔滨俄侨有三万五千多人,为躲避日本人的胁迫,当年便产生了第一次大迁徙,一万二千多人迁往中国上海,或者去了美国、加拿大、澳大利亚和巴西。十年后,到一九四五年苏联红军进入哈尔滨时,俄侨就只剩下二万多人了。第二次大迁徙发生在五十年代初,又有一万多人加入苏联籍回国或者迁往澳大利亚、巴西。现在传闻中苏关系恶化,老俄罗斯人害怕夹在中间,命运难测,所以绝大多数决心举家迁走……”
“我整天待在菅草岭,外边的事不大知道。我只知道,当年与我一同退人中国,来到哈尔滨的老哥萨克,现在只有十几个人还在,这次都准备去澳大利亚啦。”
“都年岁不小了吧?”
“我是最小的,也快六十啦。”
“唉,抛掉了牧场,到那里怎么生活呢?”
“不知道,谁也不知道。不过,办法总会有的。当年,我抢回薇拉,哪里想到哈尔滨会有个菅草岭,能容下我们呐。这不,牧场也办了三十多年,日子也过来了。你说呢?我的薇拉……”
“话虽是这么说,可要看孩子们一眼就难啦!”
“这次,柳嘉大婶不会跟你们走吧。”
“当然不会。她有丈夫、儿子,早就加入了中国籍,是中国人,往哪走啊!不像我们老两口,无国无家,无根无基,只能寄人篱下,四处漂泊。”
“我老啦,走不动了,但愿这次迁移是最后一次。”
“木木,这次我们走,你妈妈受的打击最大。别看她平时忙着照顾你们爷俩,不大到菅草岭来,但我们知道,她是很爱我们的。以后,你要多关照她啊!”
“是。我会的,您放心吧。”
木木说着眼中湿润起来。
“上帝啊,我们的命运,为什么这样艰难啊……上帝,祈求你,照看一下,我们这些被遗弃的孩子吧……”
薇拉奶奶望空画着十字,痛苦地喃喃着。
我和木木待到差不多天黑,才告别出屋。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,扶着我们的手,把我们送到牧场外的大路口。
“孩子们,来!让我们,和菅草岭牧场,我们的家,告个别吧。以后,这里再也不属于我们啦……”
说着,谢苗爷爷、薇拉奶奶,用双手扫开一小片雪地,露出下面短短而柔密的黄色牧草,然后,匍匐在地,把脸贴在枯草地上,用那苍老开裂的嘴唇,亲吻着冰冻的土地。泪水就那么一行行滴落,挂在牧草枯干的茎叶上,冻成了一串串闪亮的冰珠。
木木俯下了身,我也随着俯下了身。
在我的脸颊接触到绒绒牧草下的冰封土地时,我感觉到的不是凉,不是冷,而是一股酸楚的热流……好久好久,我才明白,那是我的泪水啊……
从菅草岭回来后不久,木木对我说:“我想跟教授请几天假。”
“请假?请假去做什么?”
“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要离开哈尔滨,有些东西带不走,我家又用不上,要卖掉。他们年纪大了,大冬天的,蹲街头卖东西.太难了。我准备帮他们去卖。”
“东西很多吗?”
“不少。奶牛场的用具,家里的零杂,再加上一些旧的冬衣。到那边,天气炎热,穿不着了。”
“那我也去。你一个人太孤单。”
就这样,我们二人承担起了处理谢苗家旧物的责任。
市政府给迁出的外侨划定了出售旧物的指定街区,地点就在道里八杂市前街。这里背靠最热闹的市场,面向市政府广场,平时人来人往,算是最好的摆摊卖货地方了。规定到这里摆摊的只能是外迁侨民,时间严格限定为十天。
这条旧货小街开张的第一天,木木和我就推着借来的人力车,载着满满一车东西来到了八杂市前街。这些东西,是木木和我用自行车一趟又一趟从菅草岭搬运到我家小院存好的。
离八杂市不远,就是道里高谊街。听木木讲,这条街原本不叫高谊街,而叫哥萨克街。街上曾住满来自俄国顿河、第聂伯河、伏尔加河流域的哥萨克大兵。“哥萨克”,原本是突厥语,意为“自由的人”,就是不受任何拘束,自由生活的人们。他们是东欧大草原的游牧部族,与俄罗斯人、乌克兰人同属斯拉夫种族。他们把战争视为家常便饭,打起仗来骑马挥刀,骁勇无敌。俄国革命发生后,少数哥萨克加入红军,多数追随了白卫军。哈尔滨的哥萨克就都是当年的白卫军,有军官,但绝大多数只是普通兵士而已。这些来到哈尔滨的哥萨克,大都住在哥萨克街板夹泥的俄式平房中,没什么营生,多以出卖各种战争掳获物为生。平日离不开伏特加,但为人豪爽,很愿意帮助别人。谁有什么事,找到他们,不问情由,不分哪国哪族,都会出手相助。在莫斯科时,我就对哥萨克人感到很好奇。这次认识了谢苗爷爷,才看到当年哥萨克的影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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